蘇東坡絕不會想到,他自稱為“平生功業(yè)”之地,后來被譽為“詩鄉(xiāng)歌海”的儋州,如今以電信詐騙聞名天下。
這個人口剛過100萬的旅游城市,常年貼在大街小巷上的電線詐騙懸賞人員就有接近150名,反電信詐騙的標語比比皆是,甚至舉報重大線索的群眾可獲得50萬元獎金。在這兒,你很有可能與一位從未出過遠門,卻操著一口口音濃重的普通話,遠程指揮別人如何進行“機票退改簽”的詐騙者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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儋州汽車站外的告示牌。 文內(nèi)圖均來自《廣州日報》
餐館小老板激情談“榮耀”:我被騙過,但我又騙回來了晌午剛過,走在儋州南豐鎮(zhèn)街頭上,人煙稀少,不遠處有路標指向海南第一大水庫——“松濤水庫”,除此之外,讓南豐鎮(zhèn)聞名的,還有過去一年間南豐鎮(zhèn)頻頻出的“大案子”。
記者隨意走進一家破亂的餐館,除了店門口招牌,你很難通過屋內(nèi)其他擺設來判定這是一家餐館。幾位當?shù)刂心昴腥舜蛑嗖矅谝黄鹫燥垼姷接浾邔ひ挷藛危銦崆檎泻粲浾咭黄鸪燥垺?/p>
初中文化的李永福(化名),個子不高,皮膚黝黑,曾闖南走北的他如今在南豐鎮(zhèn)上開一個小餐館,說起電信詐騙,一桌人都顯得猶豫,李永福更是目光躲閃,對記者笑著連連擺手:我們都不是做這些的啊!
幾杯酒下肚,1983年出生的李永福逐漸打開了話匣子,“你說南茶村啊,那個我們當然都知道。”2015年9月,儋州警方出動近300警力在南茶村抓獲涉嫌電信詐騙犯罪嫌疑人30名,現(xiàn)場查扣涉案小汽車2輛,電腦14臺、手機16部、贓款現(xiàn)金7.5萬元。
身邊人被捕,在南豐鎮(zhèn),并不難見到。他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像網(wǎng)絡詐騙的話,我們鎮(zhèn)上抓的人就多了,即使不上百也有九十多,年輕人居多,我的朋友都是做這些的,騙了幾十萬上百萬上千萬元的都有。”
李永福的朋友中也不乏身陷囹圄的。詐騙,在許多平常人看來是有失道德、違反法律的事情,在這里的某些人看來,卻只是一種讓人暗地里垂涎不已的“謀生手段”。
“打工一個月四千元,他兩個月能掙一兩百萬元。”李永福夸耀著對記者說,看到記者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信,他大聲地重復說:“真的,平均下來每個人過上兩個月都能掙一兩百萬元。有出頭的,就帶動那些小的,很多人見到錢就眼紅,就這樣慢慢做下去咯。”
想到發(fā)財,盡管三十出頭卻顯得比同桌人滄桑許多的李永福,神秘地加了一句,“我們這,那些發(fā)了財?shù)亩际亲鲞@個的。”
不僅僅有普通民眾參與,個別公務員甚至也會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實施詐騙,比如,儋州市蘭洋鎮(zhèn)原人武部長符志良,利用自己的身份,騙取“失獨”老年夫婦購房款20余萬元,令他們無家可歸。
“我自己也被騙過啊,被騙的多了,假錢啊,在街上讓你打破什么東西要你賠的,有一次我的熟人讓我買彩票來騙我啊。”說起被騙經(jīng)歷,盡管身處詐騙之鄉(xiāng),一桌人仍慷慨激昂。
“不過,后來,我又騙回來了。”說到這,李永福有些洋洋得意,不停向記者講述騙熟人的細節(jié)。在他們口中,能騙別人似乎是一種榮耀。
騙子屢屢得手自有一套邏輯:又不是偷你的,又不是搶你的下面的場景大家也許并不陌生:某女士突然收到了一條陌生短信,提醒她在收到短信后請及時與航空公司聯(lián)系辦理退票或改簽,并讓她立即聯(lián)系客服。而某女士剛好購買了機票,信以為真,立即撥打了“客服電話”。
接電話的“客服人員”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表示,某女士的航班取消了,讓她辦理改簽。某女士給對方提供了銀行卡賬號,并按照對方的提示,在ATM機上進行最后一步的操作,隨后在轉(zhuǎn)賬時,輸入了對方所說的“32015”驗證碼。某女士一查賬戶,卡里的3萬余元已被轉(zhuǎn)走,這才發(fā)覺自己上當了。
這樣的故事,李永福已經(jīng)聽膩了。
“像很多‘做吃’的,騙到了(受害者),還非常不理解,說都騙了那么多年了,網(wǎng)上都貼出來那么多(案例)了,還把錢打過來。”李永福哈哈大笑,同桌人也附和,覺得那些受騙者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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儋州街頭上隨處可見的懸賞告示。
儋州人習慣用“做吃”來形容“詐騙”。當?shù)亍白龀浴币呀?jīng)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它包括“槍手”(專門負責打電話詐騙的)、提供信息資料的、提供詐騙各種用具的(包括電腦、銀行卡、手機卡等)、洗錢的、聯(lián)絡詐騙者和洗錢者的中間人,以及臨時墊資人等等。
盡管李永福似乎對機票價格并不是很了解,談話中還屢次把ATM機說成“TCM”機,多次對記者表示這是在說笑,自己不是詐騙人員,但說起詐騙手法,卻頭頭是道,看上去非常自豪。
“機票不都是兩三百塊錢嘛,比如說這里到杭州,三百塊。我讓你在TCM(ATM)機上操作,讓你輸入的不是密碼或者什么,就是讓你轉(zhuǎn)賬啦,但是一般十個里面有八個臨時會反悔。”
而詐騙涉及到的一切工具,都可以購買。“銀行卡的話買10張大概1500元,有人專門在搞這個,你想想,賣銀行卡的話,十塊錢就可以辦一張,一百多元賣出去,十張就可以賺一千多元。”
“機票退改簽”并不是當?shù)匚ㄒ辉p騙手段,他們早已“多元化發(fā)展”。
“機票那種能賺多少錢嘛,做公司合作的那種才賺錢,比如說我掌握了你在你們公司的信息,然后和你談合作,或者知道你們公司一些內(nèi)幕,再和你談合作,這種才能賺大錢。”
酒過三巡,一桌人都有些興奮,放開了話匣,對于詐騙,他們并不覺得不道德,“做吃”也不覺得“心慌”。“有什么可慌的,我不跟你(受騙者)靠近,又不是偷你的,又不是搶你的,只是一個電話,然后你就轉(zhuǎn)賬過來了,就像談戀愛一樣,你自愿轉(zhuǎn)過來的,你情我愿的事情嘛。”
喝得有些上頭的李永福說完這些,笑著對記者說:“我們是說笑的啊,我們不是搞那種的啊,說完了你不會叫人來捉我吧?”
“被抓”對騙子威脅不大?進去個兩三年就出來了在受騙者轉(zhuǎn)賬過來之后,詐騙者往往會在兩三分鐘內(nèi)分批取走贓款,而取錢的過程,往往是最容易暴露的時候。
在儋州,警方對全市域200臺ATM機進行24小時專人值守,市域夜晚取現(xiàn)金額最多為2000元,同時,警方可根據(jù)報案人員順藤摸瓜找到取款人從而破案。但對于李永福口中膽大包天的“做吃仔”來說,被抓對他們威脅并不大。
“被警察抓還是少數(shù)人啊,一般你騙了某個人,他不報案,那誰知道是我騙的,報了案也不見得抓得到。我們這有騙了別人一千多萬元的,還不是沒事。”談起被抓,李永福他們并無什么畏懼。
而在當?shù)兀词贡蛔ィ捎诜缸锸芎φ叨鄟碜匀珖鞯兀芎φ卟粓蟀富虿慌浜险{(diào)查,造成可認定的詐騙數(shù)額少,從而影響定罪。李永福也向記者證實了這一點:“一般都是進去個兩三年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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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高梨村一片破敗。
在這些面相老實,飯間必來點小酒的鄉(xiāng)鎮(zhèn)莊稼漢看來,山東女孩徐玉玉被騙猝死案只是眾多談資的一個。
“她太天真了,其實也不必要這樣子啊,可能沒有人開導一下子想不開就這樣了。”對于徐玉玉,李永福只覺得她是新聞中的一個人物,“與自己無關”。
“那如果你騙的某個人剛好就是徐玉玉這樣的情況呢?”記者隨后追問道。
“我騙的時候,你不說,哪里知道你是這樣的情況?其實做人應該吃一塹長一智,從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嘛。”即使對象是學生,這些部分已為人父的男人仍然覺得受害者可以從中學到“經(jīng)驗”。
面對記者的質(zhì)問,李永福開始強調(diào)自己并非是沒有良心的人。“我騙的話,他一百萬元我最多還是拿二三十萬元,像做機票的話,如果是學生,人家本來就只有一千多塊錢,我還是留一百多塊錢給他,不騙老人這種,要騙有錢人。”
說完,李永福連忙再次強調(diào):“你不要當我是賊喲。”
曾經(jīng)靠勞動致富的村莊?現(xiàn)在道路快被荒草埋沒在李永福的指點下,記者隨后來到離南豐不遠的木棠鎮(zhèn)高梨村,2013年,在這個不過數(shù)百人居住的村落,儋州警方曾抓獲犯罪嫌疑人34名,繳獲電腦13部,手機63部,存折9本,現(xiàn)金19多萬元。
輾轉(zhuǎn)坐車來到木棠鎮(zhèn)后,記者詢問如何去高梨村,然而,聽到外地人要去高梨村,鎮(zhèn)上的人面上現(xiàn)出警覺。
前往高梨村約需半小時車程,幾乎難見人煙。來到村口,記者進入祠堂,幾個中年人語氣不善地詢問:“你是來做什么的?”記者謊稱自己是學生四處旅游之后,他們才稍微放松警惕。
然而探訪并不順利,在高梨村,只要稍微涉及到詐騙的話題,剛剛露出寒暄笑容的老人,會馬上擺擺手說“不懂,不懂”。偶爾見到騎著摩托車的年輕人,問到“做吃”立馬揚長而去,甚至有婦女稱自己不是本地人。
隨行的當?shù)嘏緳C一臉緊張:“我說你是學生過來玩的,要是說別的他們說不定會打我。”即使是女司機,一開始也一再強調(diào)自己不懂“詐騙”,回程途中才告訴記者:“他們這邊很多人都是做這個的,當然什么都不會告訴你啊。”
資料顯示,從前這里是個富裕的村莊。臨近不遠的“鐵匠村”以打鐵、加工黃梨木家家致富,房屋亮堂,村里水泥路通到每家每戶門口。高梨村曾經(jīng)也有許多人從事黃梨木買賣,然而伴隨電信詐騙的猖獗,青年勞動力頻頻被抓,這個名稱頗富詩意的村莊徹底成為“空心”村。
村里曾經(jīng)修過的道路如今已快被荒草埋沒。路旁隨意堆放著柴火,許多圍墻已經(jīng)倒塌。老人們坐在房子門口聊天,孩子很少見,年輕人更是稀少。年輕人去哪兒了呢?老人們異口同聲地說:打工去啦!
整治不力?領導下課自2006年以來,儋州開始出現(xiàn)詐騙,李永福回憶,“最開始是外面回來的大學生帶動的,年輕人沒有什么事情可做,看著別人發(fā)財就跟著一起做。”
那時,網(wǎng)絡詐騙成本較低,然而破案成本卻相當高,儋州詐騙逐漸猖獗。
緊隨著大規(guī)模的詐騙之后的,是公安機關的大力打擊。儋州市對電信詐騙犯罪活動依然猖獗的10個鎮(zhèn)、農(nóng)場及41個村(社區(qū))實行掛牌整治,重點鎮(zhèn)、農(nóng)場年底摘不掉重點整治“帽子”的將免掉鎮(zhèn)委書記、鎮(zhèn)長、派出所所長職務。從去年8月截至今年9月2日,儋州公安機關共抓獲犯罪嫌疑人806名,打掉地域性團伙71個,端掉窩點93處,偵破案件290起,繳獲贓款464.33萬元,凍結贓款470多萬元。